硬卧
我醒了,闹钟仍未响,窗外却已见鱼肚白。从帽子里掏出手机,才六点出头。
硬卧的床仿佛是量身定制的,不宽不窄,恰能容下一个我。我睡前戴上了连衣的帽子,将手机放在帽子里,既防止手机从上铺跌落,也不怕错过了闹钟——现在看来是多余了。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,对面的人还在熟睡。
应该快到站了。十三个小时前的傍晚,我才乘高铁来到上海,来看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唱会。十三个小时后的清晨,我又乘着绿皮车,离开上海回到这里。计划本就是如此,无意多作停留。
我醒了,闹钟仍未响,窗外却已见鱼肚白。从帽子里掏出手机,才六点出头。
硬卧的床仿佛是量身定制的,不宽不窄,恰能容下一个我。我睡前戴上了连衣的帽子,将手机放在帽子里,既防止手机从上铺跌落,也不怕错过了闹钟——现在看来是多余了。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,对面的人还在熟睡。
应该快到站了。十三个小时前的傍晚,我才乘高铁来到上海,来看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唱会。十三个小时后的清晨,我又乘着绿皮车,离开上海回到这里。计划本就是如此,无意多作停留。
最近喜欢上了那家铁板烧。在寸土寸金的北京,那家店占据了食街不大的一角。开放式的厨房几乎就是它的全部。一圈细长的大理石柜台,被椅子围得严严实实。人们就此坐下,点菜,颇有一番日式的味道。隔着不高的玻璃,可以看到三个大厨在柜台另一边忙碌。食材触到铁板的「吱」响,伴随时不时的爆裂声,白色的烟汽袅起,混合着诱人的香味,好不热闹。
入冬后,食街上的人更多了。日落后,室外温度急剧下降,这时来热闹的地方吃点热热的东西,再合适不过了。独自点上一份肉,一份菜,一碟满满的炒饭,吃得满面油光,奢侈而满足。推门而出,白天发生的不愉快,或是接下来要加班的怠惰,多少缓解了一些。但每次吃完,衣服上,头发上总会带上一股味道——铁板烧的味道,油烟的味道。
有人不在乎这味道,觉得这是烟火味,是相关料理的灵魂,是生活的气息。在以前,我是很痛恨这种说法的。吃火锅,或是烧烤时,高温食材逸散出的分子,几乎无孔不入,附在衣服上、头发上,就像被泼了一身油。每一回都要努力地洗澡,再将衣服由里至外换一遍,方可除去这种味道。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味道,藉而讨厌相关的料理。但近几年,这种想法似乎在慢慢消失,我开始能接受这种味道。尽管还是接受不了烧烤,但这种铁板烧倒是可以,甚至慢慢喜欢上了。
讨厌烟火味,和睡前一定要洗澡一样,这些观念的背后似乎有着奇妙的机理。人们小时候的经历,或是大人的说教,或是自身的负面遭遇,仿佛在主导这些观念。怕小鸡的以前踩死过小鸡,不敢吃鱼的是被鱼刺卡过。但我的这个观念好像是自发产生的,没有听从任何人表达过这样的观点,而是打心底里就讨厌这种味道。
如此根深蒂固的观念,又是如何被改变的呢?大概是太忙碌,忙得无暇顾及这类事。烟汽熏天的铁板烧,是我不可多得的闲暇时光。生活于生存之上,生存尚不能满足,又谈何更高层次的吹毛求疵?
一个习惯的改变,或者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丧失。
西郊线真的是电车,那种拖着两个辫子,走得不快的电车。沿途的车站也是很小的车站。不到两米宽的站台,甚至比广州的 BRT 站更窄一些,立了一排凳子,仅此而已。半露天的车站,有遮雨棚,却没有真正意义的墙。透过一人多高的玻璃看,站台外沿长满了狗尾巴草,再往后铺开了大片的草甸和桦林,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香山,和仿佛水洗后的天空。午前的秋阳给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愉悦的暖色。
从昏睡中惊醒——现在是下午,屋内却很昏暗。屋外,隐约有一阵持续的背景噪音,我拉开窗帘,只见白茫茫的一片。
下雨了,而且是大暴雨。
打开窗,一股辛辣扑面而至——雨和着尘土的气息,再熟悉不过了。伴随着辛辣,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涌入屋内,稀释着绿军衣挥发的氨味,一同驱走的,还有午后应有的烦躁。
八月的这里,原来可以不那么热。
一直以为,旱和热是这里夏天的常态。走出机场时,第一感受,也是几天来唯一的感受,便是热——无风的热,黏人;无云的热,灼人。想到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,心中顿生怯意——
但现在看来,似乎并不那么糟。
合上窗,雨声再次成为背景音。白色的水汽慢慢爬上玻璃,模糊了摇曳的树,漫水的街,雨中的整个世界。
这一幕似乎很熟悉。
没错,在更早些的时候,当我还在另一个校园时。那是个多雨的城市,雨大而急。记忆中,不知有多少次,也是透过模糊的窗,看着屋外湿透的一切。
面对暴雨,心中有过埋怨,有过恐惧,有过敬畏——但此时,我却体会到了偶遇老友般的亲切。
在陌生的校园,我又遇到了熟悉的雨。
我开始喜欢这里了。
明天就要走了。
我贪婪地呼吸着这座城市,想要记住一切。
这是一个雨夜。雨不大,淅淅沥沥的,一反八月羊城的狂暴。雨丝划过夜空,拂去了暑气,夹带着一丝清冽;雨点打在地上,泛起一阵辛辣,这是雨的独特气息。昔日湿热而令人厌烦的南方雨,此刻却如此亲近。
步入校园,城市的灯光隐去了,笼下来的是夜的静谧。走在林荫道,可以闻到空中漫着的甘甜——这是芒果花的香气。
记忆中,最为深刻的花香便是芒果花。这种热带的植物,在羊城开得到处都是——在童年的大院里,在中学的校道里,在这邻近的大学里,在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。游子最难以忘怀的,当属这南国的果香。
出了大学的门,转过街角,城市的灯又亮了。这是学校后门的一条食街,寄存了我六年的回忆。
那股诱人的酸菜味,来自一家无名的东北菜馆。“15 块吃到饱”。豪爽的东北大叔,曾在那个三月给予我信心。
空中那悠扬的,是全家的迎客铃。数不清有多少个早晨,因匆忙而在此买饭团。一口咬下,让柴鱼的美味充盈鼻腔,让翻腾的蒸汽吹走清晨的倦意。
远处是那家熟悉的 M 记。24 小时永不停歇。在这里,我度过了高三的每个周末,一份板烧一杯咖啡,一小时的免费 wifi,抹去一上午的沮丧,换来下午持续的好心情。
再往前便是学校。此时正值军训,校园里却一片静寂——也许是太晚了。六年前,梦从这里开始;六年后,我又将梦重新埋在这里。
雨下大了,我却不急——毕竟,我将去往一个少雨的城市,这里的雨,我要细细记忆。
这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。雨中的光光影影,雨中 BRT 的笛鸣,雨中泛着的柏油气息,都是这座城市的印记。
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。人们仍执念于古老的语言,过着悠然的生活。饱经沧桑,却历久弥新。
天一亮,我就将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。那里少雨,泛着中原常见的普通。我将在那里度过四年,甚至更久。
而在此之前,一个恋家的动物,要努力带走所有的回忆。
直到下午四点,供桌才摆上。
冒着热气的鸡,整只;两尾鱼,张着嘴卧在盘中;一摞柑,愣是叠成了宝塔的形状;此外,还有一包包花花绿绿的零食。一米见方的桌子被塞得满满的,全是贡品。
母亲忙得团团转。本来是不想拜天公的,但转念一想,不是太好,便摆上了。阳光下,热气一直往上冒,往上冒,直到看不见的地方——那里,想必就住着那位神。
看来,这位神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了——不然,母亲怎会遗忘了其他的几位,而只供奉他一个?
搬家之前,家里可还是住着许多神的:门口有一个,阳台上有一个,厨房有一个,抽屉下有一个,就连洗衣机上也有一个。听母亲说:每一家都有,每一位神,都在守卫着这个家。
神们也不是白干活,也是要吃饭的。不只是过年,每个月中总有那么几天,神们会一起来要吃的。每到这时,母亲便会忙活起来,为他们张罗吃的。好在他们并不挑剔——生的,熟的,速食的,神们都默默地收下了。当然,贡品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自然又都进到了我们的肚子里。
每换一个地方,母亲便上一炷香,虔诚地跪下来,轻轻地拜两拜,口中念念有词。
接着,她又拉我一起来。
我不懂,她便教我——想着自己想要的事就好了。
我学着样子跪下来,胡乱说了几句,装模作样地拜了两拜,余光却仍盯着那食物。
听母亲说,这是老家带来的习俗。对神的敬畏,在那个古老的地方,说着那古老语言的人们,已经沿袭了很久很久了。
人终是怕神的——以前是,现在也是;中国是,外国也是。神像一群喜欢偷窥的人,在这里,也在那里,在每个角落偷窥着你。你受欺负时,神会给你庇护;你做坏事时,神会予你惩罚。因此,怕神的人,多是善良的。
说是怕神,倒不如说是怕天,敬畏变幻莫测的未知。活物总是怀着对死亡的恐惧,人类也不例外。未知中蕴藏着杀机,使愚昧的人类感到不安,转而求助于那假象中的造物主,那超能力者,那个开着全局视角看戏的“人”,这便成了“神”。神为人类抵挡着未知,人类也因此安分守己,深怕触犯了神,再次被暴露于未知的荒野中。
然而,神正在离去,因为未知正在散去。
但藏在那未知背后的是什么,谁又知道呢?未知的背后仍是未知,现实可以是虚幻,真理也可以是谬误,时间洪流夹带着未知,使任何人都只能屏息,任何人,都不可以妄自尊大。
好在,还有神——尽管神正在离去。
但终究,怕神的人是善良的。